“火药桶”常常被人用来形容战争频发的地区,如果说20世纪的“火药桶”是巴尔干地区,那么21世纪的“火药桶”就是中东地区。
“中东为何如此动荡?”长久以来,一直是人们热议的话题。
▍被选择性遗忘的历史:阿拉伯文明煌煌五千年
人类有一个傲慢的偏见:如果一个国家今天繁荣强大,研究它的历史就会成为显学,哪怕它被很多人认为不值一提;相反,如果一个国家今天落后动荡,那么它的历史常常被选择性遗忘,哪怕它曾经辉煌无比。
在大多数人印象中,中东地区几乎是混乱、动荡、落后的代名词,我们熟悉的“9·11恐怖袭击”“伊拉克战争”“叙利亚内战”“ISIS”“人肉汽车炸弹”等等,都源于此地。这里似乎有打不完的仗,流不尽的血,国与国之间总是剑拔弩张,不同教派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而普通民众,则一直挣扎在饥饿与战乱的死亡线上。
然而,历史上的中东地区却是另一番景象:
◎ 人类文明发祥地之一
中东地区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也就是著名的“新月沃土”的核心部分,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之一。
◎ 对商业文明的开创性贡献
当欧洲进入黑暗的中世纪时,阿拉伯人接过了文明的火炬。
阿拉伯人的贸易版图,全盛时期东达印度尼西亚,西至非洲的摩洛哥。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低税率、自由贸易等基本概念,以及支票、汇票、信用证、银行等商业活动的“基础设施”,都是阿拉伯人率先发明的。因此,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文明史》一书中写道:“资本主义”一词完全可以用来描述当时的伊斯兰文明主导下的贸易世界。”
骆驼背上的商业文明
◎ 对欧洲文艺复兴的间接贡献
所谓文艺复兴,复兴的是欧洲历史上古希腊、古罗马的思想文化。然而,在罗马帝国崩溃后,古希腊、古罗马的大量文献被散落在欧洲各地,濒临失传,是阿拉伯人将它们汇聚起来,并由哲学家阿威罗伊对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进行了大量原创性注释,才让文艺复兴成为可能。
此外,在医学、艺术、文学等领域,阿拉伯人都有杰出的贡献。
中国有句谚语: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这用在阿拉伯文明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18世纪,随着欧洲文明的崛起,中东地区迅速衰落。更悲惨的是,近百年来,这块曾长期处于文明顶峰的土地,沦为大国争霸的角斗场、宗教争端的竞技场,以及极端恐怖主义的发源地。
▍两个9·11:世界历史的转折点
迄今,没有任何一个日期能比“9月11日”更传奇——两次成为世界历史的转折点。
1683年9月11日,奥斯曼帝国的大军最后一次围困维也纳。从那天起,基督教世界再也不必担忧那个曾经让他们心惊胆战的庞大帝国了——伊斯兰世界长达千年的“圣战”终结了。
历史总是充满了巧合和悲剧的意味。
2001年9月11日,恐怖分子劫持4架民航客机分别撞向了美国世贸中心大楼和国防部五角大楼——时隔300余年,伊斯兰世界再次对西方世界发动了“圣战”。
紧接着,就是本文开篇提到的,我们非常熟悉的一连串事件和乱象。翻开关于“中东—阿拉伯世界”历史最有代表性的两部作品:《阿拉伯通史》与《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1516年至今》,很快就被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所困扰——第一本,满目皆是阿拉伯的辉煌,而第二本,字里行间充斥着衰落和战乱。
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让“中东—阿拉伯世界”盛极而衰,而且越来越乱?
▍根源一:地缘政治
大棋局:谁控制中东,谁就控制了世界
让我们铺开世界地图,先从地缘政治角度寻找答案。
如图所示,中东地区是欧亚非三大洲的联接地,是历史上三大主要贸易圈的枢纽——“地中海—大西洋贸易圈”“丝绸之路贸易圈”“红海与黑海陆地贸易走廊”。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让中东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正如美国学者斯派克曼所指出的:谁控制了中东地区,谁就控制了欧亚大陆;谁控制了欧亚大陆,谁就掌握世界命运。因为控制中东,就能主宰世界财富的流向。
中东之幸,在其独一无二的地缘优势;中东之不幸,在于身处大国崛起时代,自身无力驾驭这种先天优势,从而沦为名副其实的“四战之地”。成于斯,也毁于斯。
借助“地缘政治”这块透视镜,中东的历史与现实便一目了然——
· 1853年,英法俄为争夺中东北部的黑海出海口,克里米亚战争爆发。两年血战,尸山血海——英军死亡率高达42%,而俄军伤亡高达53万人。
· 二战时,德意联军为夺取“苏伊士—红海”战略要道,开辟北非战场。
· 冷战时期,中东地区成为美苏双方重点争夺的对象——苏联不断向埃及、叙利亚等国提供财政、军事援助,试图将他们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美国不甘示弱,不断与其分庭抗礼——支持以色列建国,将其作为登陆中东的桥头堡,在伊朗扶持巴列维王朝,并与沙特达成同盟。
· 如今,美俄在中东地区的叙利亚展开了更加惨烈的生死博弈。这便是2011年“叙利亚战争”的根源。《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1516年至今》对此分析到,叙利亚地处欧亚非的结合部,有“中东心脏”之称——谁能控制叙利亚,谁就能主宰中东。可见,这场战争远远超越了阿萨德政权之争,也超越了伊斯兰教范畴,是数千年来大国争夺欧亚非三大贸易圈联接枢纽之争的延续。
▍根源二:石油美元
谁控制了石油定价权,谁就控制了石油
我们常说,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平台,价值很可能截然不同;同样的道理,同一个地区,放在不同的时代,其价值也完全不同。
以“中东—阿拉伯世界”为例。在工业革命之前,这里是资源匮乏的沙漠,工业革命之后,这里依然是沙漠,然而,沙漠之下却埋藏着全世界最重要储存量又最大的资源——石油。
如果说农业时代,土地是财富之母,那么,工业时代,石油就是经济血液。独一无二的地理优势,再加上惊人的石油储量,“中东—阿拉伯世界”就更乱了。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说:“如果你控制了石油,你就控制了所有国家。”道理大家都懂,问题是怎么才能控制石油呢?
靠武力,直接派兵占领中东国家吗?——那是冷兵器时代的玩法,代价大,又难以持久;
靠财力,搞拍卖,把穷国踢出局吗?——那是21世纪一些土豪地产商的玩法,成本高,竞争门槛低;
美国重新定义了玩法——他们用金融思维,自身实力加持,控制石油定价权。对,靠的是智商。
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总统尼克松和国务卿基辛格的主导下,美国与沙特达成协议——美国向沙特王室提供全面的政治支持和军事援助,以确保沙特王室永续存在,唯一的条件是石油交易必须用美元结算。这就是“石油美元”的由来。
美国的精英们发现,国际期货市场上掌握着巨额资金的金融机构和市场投机者,已经在资金实力上大大超越了实物石油的最终需求者。因此,与其控制石油资源本身,不如将“石油—美元”牢牢绑定;与其做石油实物的世界搬运工,不如做国际石油价格的定价者。
21世纪的两场战争——伊拉克战争和利比亚战争,其原因众说纷纭,比如,美国的反恐;比如,推翻两个国家的政治强人,这些应该都有,但还有一个观点不容忽视,就是这两个国家都试图“挑战石油—美元秩序”。
2002年,萨达姆宣布,伊拉克将以欧元代替美元作为石油结算货币。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最后,萨达姆被执行绞刑。
2003年,卡扎菲宣布利比亚新货币“黄金第纳尔”正式面世——黄金第纳尔的目标是成为中东和非洲出售石油和其他重要资源的结算货币,从而彻底摆脱美元和欧元。八年之后的2011年,利比亚战争爆发。欧美盟军空袭利比亚,卡扎菲的雄图大略灰飞烟灭。
优越的地缘区位,丰富的石油资源,让中东地区既是大国的磨刀石,同时也成了大国的乱坟场。百年中东用血与泪见证了大国兴衰和霸权转移,然而,这仅仅是导致中东复杂动荡的外部因素,与之相比,中东地区内部的宗教撕裂,其血腥残酷程度,更让人窒息。
▍根源三:宗教冲突
终结政治强人易,弥合宗教撕裂难
2003年5月1日,美国总统小布什在“林肯号”航母上信誓旦旦地宣布“伊拉克战争已经顺利结束,剩下的只是重建工作。”
然而,萨达姆的垮台,并没有为伊拉克带来和平的新秩序,反而陷入了新的混乱。这成为美国国内不少人抨击小布什政府,甚至抨击自由民主制度的铁证。
小布什及其智囊团显然低估了中东地区的复杂性。萨达姆、卡扎菲等强人政治的终结,只是宣判了落后的世俗政治制度的死刑,但却打开了教派冲突的潘多拉魔盒,后者的复杂程度,远非一场战争能够解决。
伊斯兰教内部的教派冲突,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其中,持续时间最长、斗争最为残酷、波及范围最广的是什叶派与逊尼派之争。
简单来说,逊尼派和什叶派的最大分歧在于谁来担任宗教领袖(哈里发)。先知默罕默德去世后,逊尼派希望由选举产生新的哈里发,而什叶派则认为应该由默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养子阿里来担任。争执不下,最终分道扬镳,教派之间的斗争隐患就此埋下。
萨达姆垮台后,伊拉克开始民主化道路。2005年12月,伊拉克新宪法选举什叶派政治家努里·马利基为总理。这引起逊尼派的严重不满,他们决定诉诸暴力。
逊尼派武装人员开始在全国各地疯狂屠杀什叶派教众,甚至出现了在清真寺公开“斩首”的人间悲剧......整个伊拉克迅速陷入一片血雨腥风。2003年—2011年,大约15万平民死于教派冲突。
面对如此惨烈的事实,西方媒体得出结论:发生在中东的宗教冲突如此骇人听闻,竟然让人普遍怀念萨达姆时代。(引自《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 1516年至今》)
伊拉克只是“中东—阿拉伯世界”的一个缩影。这里不仅面临着落后制度的转型难题,更面临着如何化解制度转型后的宗教冲突。
▍认识复杂问题,需要改变心智模式
地缘优势、资源优渥、制度落后、宗教冲突……在了解“中东—阿拉伯世界”为何这么乱的主要原因后,很容易做出的一个客观而又悲观的判断:这里还会长期乱下去。
今天,面对各种各样的“二手信息”和五花八门的观点,我们的思维能力常常陷入瘫痪,以致于关键事件被噪音事件淹没,重要节点被细枝末节混淆,深层病因被表面病症迷惑,核心推理被琐碎逻辑牵绊。“中东——阿拉伯世界”的问题尤其如此。
然而,比增长历史地理知识更重要的,是透过观察“中东—阿拉伯世界”,提升我们的思考能力,并改变心智模式。
那么,认识复杂世界需要怎样的心智模式?“中东—阿拉伯世界”复杂,中国也很复杂——其实,身处巨变时代,不止国家,组织、企业、个体,都越来越复杂。然而,我们的心智模式还停留在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阶段,这相当于五岁孩童的段位。
比如,用“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来分析中东的冲突和争端,而无视背后意识形态、宗教和文明的冲突。反之亦然,世界上应该还没有发生过一场只有文明冲突,却没有利益纠葛的战争。
这种心智模式不仅无法认识复杂世界,还会导致错误归因。比如,萨达姆被推翻后,按照认识复杂问题的心智模式,伊拉克的乱局主要源于当地的教派冲突,然而,即便不少美国人,也将此错误地归因于战后的民主制度。
再比如,我们常说没有资源和地利优势,一个地方很难发展,或者反过来将一个地方的成功归因为资源和地利。然而,“中东—阿拉伯世界”不同历史阶段的命运很容易否定。
阿拉伯地区大部分是沙漠,然而,其历史上的辉煌,正是他们克服这一先天劣势的结果。相反,工业革命以来,“中东—阿拉伯世界”同时坐拥这个时代两样最重要的东西:贸易要道的咽喉和石油资源,却一步步走向衰落和动荡。可见,我们首先要警惕的,恰恰是那些先天优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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